下崗女工劉鳳英的跨國婚姻
2002年12月27日於是她開始感到恐懼。要不是一個有東北口音的學生幫她領行李和出關,她不知要在機場大廳裡茫然不知所措地轉悠多長時間。
推著行李車走出海關最後一道門後,她很快就看到一個年紀和她相仿的中國女人手裡拿著一個寫有她名字的紙條。這個女人就是她從未見過面的「妹妹」,旁邊的那個又高又胖、留著八字鬍的老頭就是她的洋「妹夫」。
初到德國:惡狗與色狼
五個多小時車程後,劉鳳英跟著「妹妹」和「妹夫」來到了一個院落裡。院子裡有兩條大狗,對著劉鳳英凶惡地狂叫。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劉鳳英被兩條惡狗嚇得幾乎不敢走出房門。
進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交錢。五千美元現金,那是劉鳳英的親戚朋友湊起來的血汗錢。「妹妹」對錢的真假不太放心,還抽出幾張拿到燈光下照一照。「妹妹」還把劉鳳英的護照要走了,說是替她保管。錢交了,「妹妹」一個字未提劉鳳英與德國人的婚事問題。
筆者見到的劉鳳英雖然年過四十,但是長相十分年輕,看上去只有三十幾歲,眉眼秀麗,風姿綽約,具有北方女子才會有的那種頎長而豐滿的身材。劉鳳英說,她因為長得比已經是黃臉婆的「妹妹」要漂亮得多,「洋妹夫」三番五次地對她進行性騷擾,而且也不忌諱「妹妹」在場。
那幾天德國正好是大雪天,劉鳳英住的地下室裡只有一個等於沒有的小小的電暖氣。凍了幾個晚上,她實在忍不住了,就向「妹妹」說晚上冷得睡不著。誰知妹妹說,那你就睡到我們床上好了。劉鳳英以為她在開玩笑,心裡又羞又惱。誰知到了晚上,「妹妹」和「妹夫」真的就跑到劉鳳英的房間裡來拉她上樓,「妹夫」還敞開睡衣露出毛茸茸的上身把劉鳳英往懷裡拉,說睡到我這裡你就不會冷了。
劉鳳英在「妹妹」家住了幾天,實在忍受不了兩條凶惡的狗和一條無恥的色狼,就小心翼翼地問「妹妹」什麼時候才能履行合約,讓她與未來的德國丈夫見面。「妹妹」面帶嘲諷地說,這麼急著想見德國男人,到時候恐怕你還吃不消呢。劉鳳英反問說,本來不是說你們已經為我物色到了合適的婚姻對象,我人到德國後交了錢就可以辦結婚手續嗎?「妹妹」說,我這是對你負責,才不會給你隨便找個老頭子嫁了;這樣的婚姻我介紹了不少,人家現在過的都很好。
再普通不過的故事
在與筆者交談時,劉鳳英一直說,她在中國的故事是再普通不過了,沒有什麼好講的。
「我二十二歲結婚,三十四歲離婚。我有一個兒子,離婚後一直跟我過,今年22歲了,我出國時他還在勞教所裡。我結婚時,孩子他爸爸還是個鋁製品廠的科長,日子過得還行。八六年趕上嚴打經濟犯罪,家裡開始有禍了。孩子他爸被抓進公安局,說是有經濟問題,倒賣鋁材犯事兒了,跟廠長一塊兒被抓進去了,被判了7年。
孩子他爸後來只關了兩年就提前給放了,說他在號子裡表現好。其實是他在號子裡被打成廢人,啥都廢了,脾氣和性格也變得古怪了。他不能工作了,這以後家裡三口人就靠我一個人那點兒薪水,日子越來越苦。他開始整天喝酒,開始是喝了酒就罵人,後來發展到打人,先是打孩子,後來打我。
雖然他瘸了,可打起我來往死裡打。兒子怕他爸爸,開始經常不回家,我明知道這樣孩子會變野了,可也沒辦法,總比整天在家挨打強。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我實在受不了了,就狠狠心跟他離婚了。
離婚後兩年,我就下崗了,那時我36歲,廠子倒閉了,工齡買斷,工人每人領了三千塊錢就都給趕回家了。從下崗到2000年底來德國共七年,我就沒再找到過穩定的工作,中間干過各式各樣的零工,譬如說看自行車棚、送盒飯、給人帶孩子、到人家裡照顧老人。有的時候零工也不好找,生活費就成了問題。那幾年裡,我也想再有個家,可我沒工作還帶個半大孩子,也三十好幾奔四十了,人家給介紹過幾個,都沒成,後來我自己也灰心了,誰給我提再婚的事我就跟誰吵,後來再也沒人管我的事了。
我到德國是因為紡織廠時的一個姐妹小蘇的介紹。我倆一同下崗,她那時才20出頭,長得又水靈,就跑到廣東那邊當三陪,幹了幾年,掙了些錢,也認識了不少紅道兒黑道兒上的人。後來她回老家開了個服裝店。
小蘇出注意說她有南方的朋友可以幫我走另外一條道兒,就是出國嫁人,不但以後不愁吃穿,還可以很快把兒子也辦出去,花差不多同樣的錢,卻可以一舉兩得。
我被小蘇說動了心,就答應她試試。在那兒之前,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出國,更不用說嫁給一個外國人了。小蘇先幫我墊付了兩萬塊錢國內的手續費,不出三個月就拿到了一本護照,然後又幫我辦到德國探望我的妹妹。我家世代大概都沒出過東北,哪有什麼妹妹在德國啊。我有些害怕,小蘇見我犯猶豫,就說所有手續都是公證過,絕對可靠,到了那邊就馬上嫁人,然後就是外國籍了,以後回國是華僑待遇,誰也不敢找麻煩。
過了幾個月,小蘇說簽證已經下來了,怕夜長夢多,讓我趕緊收拾行李走人。我把家裡人湊的三萬來塊錢交給了小蘇,她給了我一張機票和五千美元。到北京後一切都有小蘇安排的朋友幫忙,直到上飛機走人。一上飛機我就哭,就在手續辦得差不多時,兒子因為偷摩托車被關進派出所,我不放心兒子,也擔心到德國後不知道會怎麼樣。」
第一個德國男人
到德國兩個星期後的一天下午,「妹妹」往家裡帶回來一個德國男人,這就是「妹妹」給劉鳳英介紹的德國丈夫。
這個叫漢斯的男人有五十出頭的樣子,禿頂,啤酒肚,酒糟鼻,「臉啊,脖子啊,手啊,哪兒看上去都是胖乎乎的」,劉鳳英說。
漢斯是個失業者,「妹妹」當時沒有說,但是劉鳳英到了漢斯家後很快就知道了。不是漢斯自己說的,是劉鳳英自己看出來的。因為漢斯和劉鳳英幾乎不能用語言來交流什麼。漢斯每天除了出去喝啤酒,就是待在家裡對著電視發呆,從來不出去工作。
漢斯不是個壞人,只是個貧困潦倒的人。頭兩天他試著用德語跟劉鳳英說話,但是她根本聽不懂,後來漢斯乾脆就懶得說話了,任由劉鳳英自己想幹什麼就干什麼。其實漢斯是花了錢才把劉鳳英領到家的,多少錢劉鳳英也不知道。兩個人都花了錢,於是就天南海北莫名其妙地共同生活在德國北部小城郊區一個破舊的公寓樓十幾平米的狹小房間裡,不是夫妻,卻又有點心照不宣。
剛開始時,劉鳳英對漢斯有種本能的抵觸,因為漢斯沒有一點男人的吸引力,人很髒,房間也髒亂,每件物品都透出陳年的煙味。晚上睡覺時,漢斯讓劉鳳英睡在床上,他自己睡沙發。劉鳳英看出來,漢斯是個老實人,但是光老實有什麼用呢,他自己都得靠社會救濟生活,哪裡還能給劉鳳英一個正常的家?
頭兩個星期裡,劉鳳英跟漢斯每天一起啃麵包。劉鳳英自己身上一分錢都沒有,進了漢斯的家後連門都沒敢出過,她怕出去後迷路找不回來了。就這樣,劉鳳英整天坐在房間裡不是發呆,就是流淚。看到劉鳳英哭,漢斯起初有些不知所措,後來乾脆就躲出門,再回來時就是一身的酒氣。劉鳳英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非發瘋不可,有一次就拿起電話塞給漢斯,做手勢讓他撥電話。費了好大勁漢斯才明白劉鳳英是要他撥通「妹妹」
的電話。劉鳳英在電話裡哭著讓「妹妹」來接她走。「妹妹」則惡狠狠地威脅她說,人家漢斯是花了大錢的,如果她要走,就得先賠人家一大筆錢。「妹妹」還說,漢斯是沒工作,可德國的社會福利好,養個老婆還是沒問題的,他是準備要與你結婚的。
有一天晚上,漢斯外面喝多了,回來後就吐了。劉鳳英看他實在可憐,就把他拖到盥洗間脫了衣服替他洗澡。洗著洗著,劉鳳英看到漢斯眼睛有些潮濕,這讓劉鳳英心裡也一軟。那天晚上劉鳳英讓漢斯睡到床上來,「可他那方面已經不行了」,劉鳳英說。
後來漢斯開始帶劉鳳英到超市採購,劉鳳英總算可以買些菜回來做,雖然沒有中國的調料,但劉鳳英還是做出各種中國式的菜,「我沒別的本事,但干家務照顧人絕對是一把好手。漢斯很愛吃我做的菜」,劉鳳英說。
有一天,漢斯似乎很興奮地拉著劉鳳英出門,先是乘公共汽車,然後是乘了半個小時火車,最後來到一家叫做「榮盛亞洲商場」 的商店。在這家商店裡,劉鳳英發現了中國醬油和醋,也發現了課余時間在這家商場打工的女大學生,即筆者本人。從此,我就成了劉鳳英的傾訴對象和義務翻譯。
劉鳳英通過我告訴漢斯,她想離開他,可她賠不起他的錢,也不知道離開他後到哪裡去。漢斯說,我看這個女人也挺可憐的,我可以不要她賠錢,她可以走,可以回中國去。劉鳳英哭哭啼啼地說,回國的路是沒有了,因為國內連住的地方都沒了,還欠了很多錢,她不能這樣就回去。漢斯苦笑不得,說那你讓我拿你怎麼辦?
轉眼三個月的探親簽證快到期了,劉鳳英如果再找不到出路,就成了非法居留。漢斯表示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和你辦結婚手續。但是劉鳳英不想這樣做,因為她已經打定主意要盡快離開漢斯,如果和漢斯結婚再離開他,等於是欺騙和利用了漢斯。我告訴劉鳳英說,你只有兩條路:要麼你從「妹妹」那裡討回5000美元,然後回國還債;要麼你就去申請難民,但是希望渺茫。
劉鳳英於是打電話向「妹妹」討錢,「妹妹」不但不理睬,還暗示說她黑道上有人,如果劉鳳英找麻煩她就不客氣了。劉鳳英氣憤地對我說,那個「妹妹」就是個人販子,她不信在德國就沒有王法了,她想跟「妹妹」打官司。我說,你起訴的話,德國有關部門也就知道了你不是她姊姊,這樣你就暴露了是偽造簽證目的來德,後果不好估計,你願意冒這個風險嗎?劉鳳英說,那她只能去當難民了。
一天中午我正在大學食堂吃飯時手機響了,電話的另一端是劉鳳英,她說她此時此刻正在柏林的美國大使館裡,讓我在電話跟美國人說她要申請難民。接著電話那邊換成了一個男子用美國腔很重的德語說話,我把劉鳳英要申請難民的意願跟他講了。這個美國使館的官員的語調很客氣和友好,但是強調說他們不能這樣在德國接收難民,並說只有劉鳳英先向德國方面提出難民申請被拒絕後,才可以向美國提出避難要求。
我把這位美國使館官員的話翻譯劉鳳英,她說如今都到了這一步,她就準備馬上到德國警察局那裡去申請避難。這位好心的官員給劉鳳英叫了輛出租,先付了車費,讓司機把她送到警察局去。我因為隨後要上課,就關了手機。劉鳳英到了警察局見到警察,警察搞不懂她要干什麼,她讓警察給我打電話,我又沒開機,於是她沒了勇氣,連連用漢語說她沒什麼事想走了。警察看她拿出個寫有漢斯所在的小城名字的條子,以為她是要去火車站迷了路,就用警車把她送到了火車站。
在回程的火車上,劉鳳英命運改變了。
德國丈夫
劉鳳英今天向筆者講起她現在的幸福生活,不斷地說,這一切都是命,是緣。
「從柏林闖美國使館回來的火車上,我對面坐著一個中國人模樣的老人,我一問,他果然是中國人,是來德國探親的澳門華僑。我看老人頭髮斑白,面目慈祥,也是那時我特別絕望,就想找個人說說,就一邊說一邊哭和他講了自己的處境。老人說,我看你是個苦命人、也是個老實人,我雖然短期來德國,幫不了你什麼忙,但我願意把你介紹給我要去探望的親戚朋友,他們都在德國生活二十多年了,住的離你也不遠,也許他們可以幫你。
這不久後的一天,一個自稱姓沈的女人給我打電話,說她是我那天在火車上認識的老人的親戚,想請我去她家裡做客。過了一個小時,這位姓沈的大姐就開車來到漢斯這兒接我。
沈大姐家裡那天有很多客人,原來她是給女兒過生日。沈大姐是香港人,她的老公是德國人。那天客人當中有一個叫約爾根的德國人,沈大姐就介紹我和他認識。我想沈大姐是故意安排的吧。
第二天沈大姐又把我接到她家裡,問我對約爾根印象怎麼樣。我說很好,他看上去忠厚老實,很有教養。沈大姐說,約爾根對你的印象也很好,你們都是差不多過了半輩子的人了,我就明說吧,你們倆是合適的一對。我和約爾根就這樣被沈大姐撮合到一起。
約爾根四十七歲,是個汽車修理工,一直沒結過婚。他為結婚的事專門陪我在德國和中國之間跑了幾個來回。結婚的手續真是麻煩,折騰了大半年才把手續辦齊,到2001年10月底我們結婚。結婚前我曾經心裡想,約爾根長的挺精神的,有工作有房,是不是有什麼毛病才一直沒有結婚?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冤枉了約爾根,結婚到現在有一年多了,約爾根無論是哪方面都挺好,為人寬厚,對我非常好,我做什麼他都豎起大拇指說sehr gut (很好),因為開始時彼此語言不通,交流很困難,約爾根很有耐心,也很尊重我。現在我和他已經能用簡單的語言彼此明白對方的意思了。這期間我一直在上德語班,還經常到沈大姐家去參加她們的一個佛教教友活動。
我決定離開漢斯時,漢斯雖然看上去不高興,但沒有找任何麻煩,也沒有主動提賠錢的事,還是約爾根看他怪可憐的,主動給了他一筆錢。對了,我兒子也被放出來了,現在也在國內有了工作。他不願意來德國,我也不勉強他。不過我現在不擔心他的生活了,因為必要時我可以在經濟上幫助他。
我現在可以說在德國生活得很好,很幸福。這一切都是命吧。約爾根拿出他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我和大家看了都覺得竟十分像我,真是神了。我遇到了很多好人和有緣人,譬如說你那天在電話裡為我和美國使館的人當翻譯,如果那會兒電話裡找不到你或者在德國警察那裡電話找到了你,我大概就是另外的命運了,至少不會在火車上碰到那位澳門華僑,也就不會認識沈大姐和約爾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