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正在消失的民間脫口秀表演

（德國之聲中文網）1943年8月，德國神甫約瑟夫‧米勒（Joseph Müller）去看望一位重病患者。為了緩解這位病人的痛苦，米勒神甫給他講了一個剛剛聽來的政治笑話——

一個受傷的士兵彌留之際叫來護士說：「我作為士兵死去，我想知道是為誰獻出生命的。」護士答：「你是為元首和人民而死的。」士兵問：「那麼元首能夠來到我的床邊嗎？」護士答：「不，這不能，但是我可以給你拿一幅元首的畫像來。」士兵請她將畫像放在他的右邊。接著，士兵又說：「我是屬於空軍的。」於是護士拿來帝國元帥戈林的畫像，放在他的左邊。士兵說：「現在，我可以像耶穌那樣死去了。」

病人的兒子在一旁聽了這個笑話。他沒有笑。他心裡裝著的不是父親的病痛，而是「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他不能容忍這樣的「辱德」梗，立即到地方黨組織負責人那裡進行了舉報。米勒神甫被蓋世太保「喝茶」，隨後遭到逮捕和審判，於1944年9月被法庭以「對國家社會主義懷有刻骨仇恨……瓦解人民的鬥志」為理由判處死刑。

根據德國導演魯道夫‧赫爾佐克（Werner Herzog）在《希特勒萬歲，豬死了》一書的記載，這不過是十年前一個笑話更加隱晦的翻版。1933年的那個笑話是這樣的——

學校裡掛著總理希特勒和部長戈林的畫像。在兩幅畫之間有些空位。老師問：「空位可以做什麼用？」一個孩子站起來回答：「我們可以在當中掛耶穌的像，因為他當年就是被吊在兩個罪犯當中的。」

這個笑話也曾被蓋世太保盯上，也被告上法庭，但是最終被當作小事一樁處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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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為革命犧牲的最年輕的同志啊」

大約是2000年的一天，一位算得上是中國最知名的攝影記者前來《南方周末》編輯部做客，我們請他在報社旁邊一家餐廳吃午飯。原本計劃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商談，但是這位記者從頭到尾一直在講領導人的政治笑話。他連講帶唱，十分精彩。飯後，我們搭計程車送他回飯店。上車後，他意猶未盡，竟然对計程車司機說：「師傅，您開車辛苦了，我給您講講笑話吧。」

2015年，時任中國央視主持人的畢福劍在餐桌上唱評《智取威虎山》，諷刺中共發家歷史並「辱毛」。影片在網上流出之後，官媒發表批判文章，畢福劍失去央視工作。事實上，在此之前的二三十年裡，中國各地餐桌上和聚會活動裡，講領導人的政治笑話是家常便飯。

在這些政治笑話中，中共領導人都口音各異，個性鮮明。李鵬又蠢又壞，江澤民虛偽滑稽，鄧小平狡猾務實，朱德老實巴交，周恩來愚忠護主，但是故事的主角常常是毛澤東，他殘暴、淫亂、多疑和偽善，而且時刻不忘愚民宣傳。有一個笑話是這樣的——

在長征路上，毛澤東強姦懷孕的婦女，導致其當場流產。他叫來宣傳幹事，表情凝重，指著地上的一灘血，用湖南口音沉痛地說：「這是為革命犧牲的最年輕的同志啊。這筆帳——要算在蔣介石的頭上！」

中共塑造的英雄人物，劉胡蘭、黃繼光、董存瑞和雷鋒等人的形象和事跡都遭到無情的嘲諷，其中混雜著窺淫心態、性別歧視和地域歧視。例如，毛澤東時代，政治宣傳中經常出現「做毛主席的好孩子」這樣的話語。因此，有這樣一個笑話——

在一次英雄表彰大會上，某位烈士的母親被邀請上台發言。這位母親徑直走向坐在主席台的毛澤東，撲通跪下說：「主席啊，他不只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毛澤東皺眉沉思了一會兒，問坐在旁邊的周恩來：「恩來啊，長征經過XX（烈士的家鄉）了嗎？」

「紅色旅遊」中的「脫口秀」表演

有研究指出，舉世聞名的蘇聯政治笑話主要出產於1980年代，特別是80年代後期，時任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推動政治改革，蘇聯社會各方面開始鬆動。同樣的道理，中國政治笑話產生和傳播的時代背景是，在毛澤東去世之後，鄧小平、葉劍英等人以宮廷政變的方式奪取了政權，以改革開放為名對毛時代進行部分否定。雖然鄧小平本人也在這些笑話中「躺槍」，但是相比之下，他的形象不算太差。

當時，嘲諷毛澤東如此盛行，以致湖南韶山的「紅色旅遊」路線的導游們，全都熱衷於講政治笑話。旅遊中巴和大巴成為一個個「脫口秀」舞台，導游們都是優秀的政治「脫口秀」演員。

宣傳部曾經下過禁令，禁止「紅色旅遊」地的導游們講有關領導人的政治笑話。但是這些禁令效力不彰，導游們往往只是暫時沉默，很快又活躍起來，一直到習近平時代。

畢福劍的餐桌「辱毛」事件，就發生在新時代初期。在這個時代，領導人不再需要否定毛澤東來獲得掌權的正當性。恰恰相反，習近平提出了「前後三十年不能互相否定」的要求。國家宣傳機器嚴格控制的輿論中，「毛左」勢力越來越大，政治笑話逐漸退場。

米勒神甫隱晦地重複十年前被從輕發落的一個笑話，引來殺身之禍，也是因為時代發生了變化：隨著戰爭的進展，納粹黨變得越來越專制和殘暴。

舉報不會唱國歌的男友

習近平吃「慶豐」包子、背書單、念錯別字，為民間笑話創作提出了豐富的素材。例如，一個笑話說道——

在政治局會議上，習近平興致勃勃地說：「同志們都說我那本《習近平談治國理政》寫得好，哪天給我弄一套，我也讀一讀。」

不過，我懷疑這個笑話出自境外。在中國，日益嚴酷的政治環境，愈發精確的監控技術，讓政治笑話講不出來，講了也笑不出來。

社群網站的普及，原本意味著民間「脫口秀」多了一些舞台和傳播渠道。事實上，它們成為互相監督和舉報的工具。如果有人在微信群裡發一個「辱包」笑話，不用等到「蓋世太保」登門，立即就有人譴責：你不想活別人還想活，不要給大家惹麻煩！請群主趕緊踢出去。

正如蘇聯時期的一個笑話所講——

有人問：共產主義社會還有警察嗎？得到的回答是：沒有，到了那個時候，人民已經學會了自己逮捕自己。

「自我逮捕」的理由，都不用等到講政治笑話，連國歌唱不利索都可能遭到舉報了。例如，近日一條來自小紅書的熱門貼文顯示：某女生因男友不會唱國歌而懷疑對方是間諜，撥打了12339（國安機關舉報電話）進行舉報。

女生的最新貼文說：「叔叔告訴我，不會唱國歌不能作為判定間諜的依據，之前舉報成功的小姊姊應該是還找到了其他東西佐證。所以沒事啦！但是我以後也會多多關注一下我男朋友的行為的（不會唱國歌，在我看來真的很離譜）。」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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