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跳樓女生與冷漠看客
2018年6月27日(德國之聲中文網)波及全球的Me Too運動,沒能幫到中國甘肅慶陽一位遭受班主任性侵的女生。這位19歲的姑娘,和中國大多數學生一樣,熟悉的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於世界上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權利運動所知甚少,甚至聞所未聞。向社會求助無門之後,6月20日,她從百貨大樓八層跳下身亡。
不是這位姑娘的孤苦無助,社會、學校和國家權力機關的失職,而是一些圍觀者的冷漠,引起了人們的憤怒。影片顯示,多名圍觀者在樓下喊"怎麼還不跳","把驢都熊栽倒了"……它讓人想起了魯迅曾經感慨的傳統國民性,也一再揭開南京彭宇事件、廣州小悅悅事件等反映的當下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中極度灰暗的一面。
冷漠無情的看客的確應該遭到譴責,不過也應該看到,很少有人是天生的人性醜陋者。一個缺少生命教育,而且個人尊嚴隨時可能遭受權力和他人粗暴對待的社會,有人圍觀跳樓,併發出噓聲,甚至喝彩,儘管讓人羞憤,但是並不令人感到意外。這不是第一次發生,而且還將一再重複。
尤其值得強調的是,自六四鎮壓以後,抗議文化在公眾生活中幾近消失。很多人不能理解任何抗議行為。自殺是生命走到絕境的呼號與抗議。其實自殺者需要的主要不是同情。套話似的勸導基本上是無效的。救助當然很有必要,但是效果是短暫的。跟這位姑娘此前的作為一樣,不少自殺者獲救之後還會嘗試自殺。真正能夠幫助自殺者的,是理解她的抗議,解決她的問題。
在遭到性侵之後,這位女生勇敢地和父親交流,和父親一起找校長、心理老師、警察及檢察署,該有的"合法程序"都有了。實施性侵的那個班主任,只受到了刑拘十天的處分,而她還要每天與他共處,以師生的名義。在強大的壓力之下,她的精神健康出現問題。在那座百貨大樓八樓窗檯,她最終掙脫已經抓住她的胳膊的消防隊員,縱身跳下。
廣州市內珠江上有一座國民黨時代留下的老橋,常有人爬上去往下跳。很多人走到絕境,比如民工被肆意拖欠薪水,只得以死相爭。幾乎每次都有人圍觀,都有人喝倒彩,都有人嫌跳得太慢。有一次,一個老伯快速爬上去,一把將抗議者推了下來,下面一片掌聲,老伯被稱為英雄。所幸受害者傷勢不重。
遭受性侵的女生和討薪者境遇不同,自殺時的精神狀態也很不一樣,決絕的程度自然有差異。但是,作為最後的呼號與抗爭的一面有共同之處。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沒有得到應有的支持,而是看到了人們的譏諷與厭棄。
嚴禁公共抗議活動、滅絕抗議文化的當局,讓人們相信抗議是自尋煩惱,也是擾亂社會秩序。在高壓之下不敢抗議的人們,也不希望看到其他抗議者出現。他們對抗議者的嘲笑,不僅僅出自無情,而且表達了排斥和厭惡,以及心理上的自我防禦。在他們看來,珠江大橋上的跳橋者,自己不會拿刀去砍老闆,卻跑來擾亂秩序,造成交通擁堵,耽誤了大家的事情。在他們看來,百貨大樓上的慶陽姑娘,或者戀愛失意了,或者被人欺負了,多半也是自己不懂得處理感情,甚至不自重,跑來以死相逼,是不值得同情的失敗者。
那些高調譴責圍觀者冷漠的人們,又有多少人同情過被囚禁至死的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劉曉波,抗議過當局肆意抓捕和虐待人權律師,以及他們的孩子被騷擾被剝奪海外求學的權利?又有多少人對挺身而出的抗議者懷有怨恨加以嘲諷,希望他們被當局找麻煩,以此掩飾自己的犬儒?又有多少人認真去思考跳樓姑娘遭遇性侵的社會權力結構並並努力改變它?
有人會說,政治歸政治,道德歸道德。我要說,不能自由談論政治的社會,也不能正常地討論道德。當局恐怕也不會同意,否則怎麼解釋政治教科書上的"社會主義道德觀"?
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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