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观察:没有“自由”的“希望”是谁的救赎?
2024年2月25日(德国之声中文网)在中国的时候,我看过不少话剧。其中有一类话剧,是中国人用普通话演出的外国剧情。不少经典作品,如《哈姆特雷》、《李尔王》、《悲惨世界》等,都有这样的版本。也有将西方人演出的中国故事还原为中国演员的版本,如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我最受震撼的一次观剧体验是2004年在上海话剧中心看中国版萨特的《肮脏的手》,完全被演员带入剧情和角色的内心挣扎。当时我并没有思考演员的肤色长相(种族)和故事情节及观众感受之间的关系。
最近,知名演员张国立导演了一部话剧《肖申克的救赎》,已经在北京公演。在该剧中,演员全部由能说流利普通话的西方人担任。除了艺术探索和商业噱头之外,据称这样的决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回避审查。据《纽约时报》报道,演员之一大山说,使用外国演员也可能让当局放心,这是"一个纯粹的西方故事",而"不是比喻性的故事"。
"自由"是谁的面孔,谁的故事?
《肖申克的救赎》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盗版碟"时代最著名的好莱坞电影之一(因为很多盗版碟保留了港台译名,因此该片也又以"刺激1995"留在很多影迷的记忆中)。当时,虽然中国政府已经着手推进"爱国主义"教育,但是民族主义还不是青年思想的主流。很多人都是西方电影的"发烧友"。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蒙冤入狱者不甘屈服,反抗监狱暴政,最终成功越狱的故事,其主题被中国影迷标签为"追求自由"。
反抗不公和追求自由在"六四"镇压之后的中国无疑具有特别的意义,"越狱"更是一个生动的"比喻性的故事"(后来的美国电视剧《越狱》也在中国走红)。尽管近年来民族主义主题占领了影院票房,但是全民监禁般的疫情"清零"政策和随后的经济溃败让"润"(run)成为一门"显学"。"越狱"的主角不再只是异议律师陈光诚这样的人了,日益惶恐的中产阶级也加入进来。
在这样的背景之中,中国版话剧《肖申克的救赎》主创人员无疑做出了让人尊敬的努力。也有人认为,在中国政府试图和美国重建友谊的当下,对美国文化多开一些绿灯不过是暂时的姿态而已。
无论如何,审查和自我审查是中国舞台必不可少的环节。在中国舞台上,以能说流利普通话的西方演员作为完全阵容来实施或者应对审查,是一个巧妙地讨好宣传部门的创新举动--一方面,中国人通常把西方人说中国话作为一种文化自信的标志;另一方面,用西方人演出西方故事又构筑了针对"境外势力"的隔离墙。
在看了2015年公映的百老汇流行历史剧《汉密尔顿》之后,我才回头思考中国面孔演员表演西方故事的意义。《汉密尔顿》被认为奥巴马时代进步、多元爱国主义理想的最高艺术表达。其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特色是用黑人和拉丁裔演员扮演美国的白人开国元勋和他们的盟友。主创者认为,这样可以让所有种族的美国人都感觉到,美国建国不只是白人的历史传奇,也是影响至今的他们自己的故事。
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舞台遭遇审查和自我审查的结果,是与进步主义和多元文化背道而驰。
"在希望的田野上"没有"自由"
另外一个让我感兴趣的审查点是,该剧的出品人称,在宣传采访中,演职人员都强调了故事的主题"希望",而没有强调"自由",因为他们知道后者可能会被视为敏感话题。
的确,该剧的电影台词中谈到自由的同时,也谈到了希望--"在人的内心,有他们找不到也拿不走的东西,那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那就是希望"。但是,这二者是不可分割的,其希望所系就是越狱成功,获得自由。显然,话剧出品方希望官方认为,他们强调的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希望"。官方会允许这样的"希望"吗?答案是肯定的。很多中国人都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由当时的青年歌手、今天的"第一夫人"彭丽媛演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红遍大江南北。
从这首欢欣鼓舞的歌曲中,我们可以看到,即便在那个看上去朝霞满天的"改革开放"年代,"在希望的田野上"是没有自由的,也没有对民主、法治和人权的任何幻想,只有对温饱生活的向往(禾苗在农民的汗水里抽穗,牛羊在牧人的笛声中成长)。为了这样的希望,"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奋斗,为她幸福,为她争光"。
没有自由的希望,就跟没有选票的民主、没有独立的司法、没有平等的人权、没有规则的市场一样,是中国官方制造出来的一种励志话语。但是,在"越狱"是一个主要情节的舞台上,在"润"是一个现实需求的国度里,这样的宣传话语能有多大的效果呢?
作者长平是中国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六四记忆·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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