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调查：当“运了吗？”变成“运去哪儿啦？”

（德国之声中文网）“中欧班列”货运专线，作为中国官方向全球推广“一带一路”的招牌项目，在中国领导人习近平的亲自关照下，从2011年3月开始运行。第一趟中欧班列从重庆出发抵达德国杜伊斯堡港。它为中欧之间的物流运输新添了一个虽然慢于航空，但是大幅度快于海运的通道。

根据中国官方媒体“中国网”公布的数据，仅2023年上半年，中欧班列就累计开行了8641列，发送货物超过93万个标准集装箱，通达欧洲25个国家216个城市。相当于平均每天有超过48列、5200个标准集装箱往返于中欧之间。

“运了吗”，是诸多通过中欧班列提供海外仓集运服务的微信小程序之一。从2023年年初开始，“运了吗”和其包括“云顶物流”在内的相关服务方和客户发生的一系列争端，为中欧班列的信誉和其宣传的正面形象蒙上了一层阴影。

先美好 后失望

在中国处于严格新冠管制措施下的2022年，“运了吗”通过微信小程序向客户提供中国至欧洲的铁路和航空物流运输服务。用“寄欧洲淡季大促，普货6元/公斤、敏感货14元/公斤，1公斤起寄，错过等一年”这样非常具有吸引力的超低价格攻势，通过在包括“华侨新天地”、“德中网”、“爱荷兰平台”等欧洲各种华文媒体和自媒体投放广告，吸引了大量因新冠管制措施无法返回中国的海外华人客户。

“运了吗”的运营模式是让用户把要寄往欧洲的产品，发送至位于东莞市塘厦镇的一个收货地址。然后安排其物流客服人员为用户重新打包整理货物，主要通过中欧班列集中发送至欧洲的指定地址。

刚开始，一切都是美好的。包括A女士和B女士在内的客户们2022年纷纷下单，也比较顺利地在等待了大约30至40天后，拿到了从中国寄出的货物。由于愉快的使用体验，A女士和B女士以及其他客户纷纷继续下单。但从2023年4月份开始，越来越多“运了吗”的客户像A、B女士一样，发现自己的货物没有像物流追踪信息上写的那样，已经顺利在中国完成报关，进入欧洲。而是悄然无息的消失在了“中欧班列”沿线上的某个地方。

“我的包裹运去哪儿啦”

据德国之声调查了解，目前无法按照和“运了吗”的服务合同收货的欧洲华人大约有上千人，遍布德国、西班牙、法国、荷兰、意大利、丹麦、比利时、瑞士、捷克等国家。受影响的华人组成了包括“运了吗受害者共同努力群”等多个维权群组，最多的单个群组成员目前已超过430人。大多数加入维权群体人士的首要问题的是：我的包裹运去哪儿啦？

事实是，如今许多客户仍然没有得到与货物下落相关的任何信息。同时也有许多客户收到了发件邮箱名称包括“llcw”，注册于谷歌Gmail的邮件，称客户在与该中间商签署“保密协议”并向其位于爱沙尼亚和立陶宛的关联账号补交最高达上千欧元的额外费用后，这个邮箱背后的公司VOLUNTAD JW S.L. 负责向客户发送“运了吗”承运的货物。

据德国之声掌握的消息，相关“保密协议”的核心内容为，中间商VOLUNTAD JW S.L. 作为甲方，向乙方客户披露所有信息，乙方应当保密。合同的起草方VOLUNTAD JW S.L. 指出：鉴于乙方的货物在欧洲属于“三无产品，存储，运输会给甲方带来巨大风险”，所以甲方要求该信息被保密。如有违反，甲方有权“销毁，变卖”乙方在海外仓中的货物。

C女士也收到了VOLUNTAD JW S.L.公司要求追缴额外运费的通知。但和维权组织的中的许多人一样，不认同这样的要求。C女士明确指出，因为“运了吗”在微信等中国社交媒体上放出的广告宣传是“双清包税派送到门”的“中欧全包铁路”服务。如今在货物没有完成“门到门”的运输时，承运方要求支付额外费用才能完成合同义务的说法完全没有任何法律依据。

此外，维权组织还就VOLUNTAD JW S.L.要求签署的“保密协议”的合法性提出质疑。因为客户初次拿到的保密协议中，并无甲方信息，要求客户签订协议并回传后，才会提供甲方信息。“运了吗”维权组织认为：这等于通过一份不明签订主体的协议，要求用户“吃个哑巴亏”，已经“属于赤裸裸的威逼利诱”，因此，该组织认为这一行为背后“必然又是‘运了吗’诈骗链条上的一环”。

B女士就是这条“诈骗链条”上，受到二次伤害的一员。虽然她自己寄出的货物价值只有不到3800元人民币，但考虑再三后，她向VOLUNTAD JW S.L.支付了其索要的约500欧元后续货运款项。但从此之后就只能收到中间商不断发出的“请耐心等待”信息。原本承诺的一周内发货也没有兑现。如今她在等待超过一个月后决定在居住地德国报警。

货物滞留的原因

据维权群体的反应，所有在欧洲，包括在西班牙、德国、法国、意大利报警的华人都对报警能够产生的实质性作用不抱太大希望。他们更在乎货物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无法送到。B女士认为，二次受害的经历让她意识到，这是一起从头到尾就预谋好的恶性诈骗。同样在欧洲从事海外仓业务多年的好友也完全同意她的想法。

有关货物滞留的原因，“运了吗”官方于5月17日给出的解释是三月底前发货的包裹遇到了海外仓查验，并表示“今年的查验非常严格”，但“请大家放心，我司的包裹没有违禁品，随机开箱检查也不用担心，最后大家都会拿到完整的包裹。”

但根据德国之声掌握的信息，“运了吗”曾于5月初就宣布因近期“大部分货物被海外查验”，延误正常运输后在工商、公安等部门收到了大量的投诉举报，导致公司场地“每天被工商、公安部门上门调查。员工陆续提出离职”。并需要面对各大社交平台的负面舆论，“使得客户严重流失。公司已经无法经营”，所以决定“不再对公司做出投入”。“运了吗”当时宣称，客户有关该公司“没有实际发货，在国内将客户货物包裹变卖，卷款运费跑路等情况”的指责均“不符合实际情况”。

不久后，中间商于5月下旬也向客户转达了“运了吗”已经破产停业的消息，并指出“运了吗”宣称“无义务对被查检的货物继续负责。”目前，“运了吗”和中间商的说法无法得到独立的认证。但可以确定的是，面对今年3月底之前就寄出货品的客户，“运了吗”在承诺到货期限过去数周,甚至数月后，才向部分客户传达了货品在海外被查验的信息。更有许多客户完全没有收到任何相关信息，导致不知情的客户在担忧和传言中选择了通过多个渠道投诉举报。此外维权组织代表还强调称：“运了吗”所指的被查检货物发货的时间跨度为2023年2月至5月，涉及无数个不同时间和批次的货物，没有全部遭遇稽查的可能。

中间商llcw在向客户发出的信件中强调：客户发出的大部分货物都属于“三无产品”，即无生产日期、无质量合格证书和生产厂家的产品。而且客户无法提供进口商完税证明、品牌出口授权和欧盟对产品质量的CE认证。所以在货品被查检后无法作相关处理。但维权组织代表的说法是：大多数客户所寄物品要么为自用物品，要么为礼物，要么为在中国国内通过合法渠道购买的商品，并无理由全部认定为三无产品。而且llcw一方在邮件中既不告知发件人的准确身份或公司信息，也无法提供权威的稽查文件证明，完全无法证明信息的真实性。

“运了吗”背后究竟是谁？

据德国之声掌握的信息，llcw中间商背后VOLUNTAD JW S.L. 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名叫林益周，中国国内居住地为浙江青田县。客户与该公司签订保密协议后，会被要求向另一家名为OKLOGI Limited公司在爱沙尼亚和立陶宛的账号打款。而OKLOGI Limited则是一家注册在香港的公司，注册股本仅有一万港币，由林益周担任公司董事。“运了吗”维权团体自行调查的结果显示：林是一位在西班牙的华商，也是“运了吗”的实际控制人。

当地工商注册信息显示，VOLUNTAD JW S.L. 是一家刚刚于2023年5月29日在西班牙巴塞罗那注册成立的公司。其法人名为Lin Yeqing。维权组织指出此人应为林益周的亲戚。而目前，大部分2月以来寄出的货物也已经到达西班牙。B女士无法理解的是，既然目前维权组织已经调查出一大部分滞留货物如今已经在西班牙的一个货舱。而且受害者当中又有许多西班牙当地的华人，为何没有人直接前往货舱一探究竟？

一种可能是受害者并不清楚“运了吗”的背景，不敢贸然前往。德国之声调查发现，微信小程序“运了吗”背后的运营商主体包括“杭州运了吗科技信息有限公司”。除此之外，与之相关的企业还包括“青田运了吗供应链管理有限公司”、“深圳市运了吗供应链管理有限公司”、“杭州欧易拼供应链管理有限公司”和“东莞市云顶国际物流有限公司”等关联企业。

相关调查发现，“杭州运了吗信息科技有限公司 ”法人代表在2023年3月初更改为“朱杰”之前为张科黎。已经在中国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上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原因是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到企业负责人。德国之声通过各种渠道，多次尝试联系“运了吗”在微信上的客服以及中间商VOLUNTAD JW S.L.，至今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注册多个空壳公司，并频繁更换法人，也是维权团体向“运了吗”相关企业发出的核心指责之一。

微信维权 收到警方警告

A女士也曾经和维权群组中的多人一道，通过向中国和欧洲各国警方报案，尝试向“运了吗”施压找回自己托运的货物。她也曾求助于中国驻德国杜塞尔多夫领事馆协助调查相关物流公司的情况。得到的回复是“因驻外使领馆在当地无行政权、司法权、执法权，建议您联系律师和警方，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身合法权益”。

随后，A女士在维权群中其它成员的倡议下，准备在中国总理李强6月中旬访问德国期间，于中国驻德国大使馆门前举行维权活动并递交联名请愿信，希望引起中国政治高层对此事的关注。但A女士在微信维权群中发布了如何在德国合法合规报备示威抗议活动的消息后。其中国家人立即收到了当地公安部门的警告，称计划中的行动“不可取，应用合理合法方式寻找出路”。据A女士介绍，有类似经历的不止她一人。“陆续有很多群友收到了国内警方的电话，警告我们不要参与这样的行动”。最终，抗议行动没有成行。

B女士在德国海外仓物流业的朋友告诉她，林益周和其背后由亲戚朋友组成的诈骗团伙在业内已经“臭名昭著”，专门利用中欧班列在欧盟国家的一些漏洞，比如波兰、匈牙利等国海关的检查不力，甚至腐败来完成货物的清关。所以才能以像每公斤19人民币这样的价格，提供“包税”、“包清关”的货运服务。物流业内朋友给她的建议是，如果货物不是涉及上万欧元的高价值产品，就不太值得再花费精力和财力试图找回。

“鸡生蛋蛋生鸡的死循环”

C女士向德国之声表示，目前就想知道自己货物在哪儿？“他们把我的货物怎么了？”因为她所寄出的虽然只是一些生活日常用品。但是据她了解，维权群中一些货主的货物是家人寄出的一些重要私人物品，“是不可替代的。价值也无法用金钱来衡量”，C女士表态称。

A女士也坦言，维权行动目前完全没有突破口。“就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死循环”。因为虽然有很多人在德国报案，但是德国警方更多关注的是从相关企业在欧洲的银行账号来调查诈骗指责是否成立。而维权群体收集的与“运了吗”背后关联企业和法人的信息德国警方不予接受。A女士认为：从中国警方的角度来说，涉及到海外取证的事宜，需要有海外警方和当地中国使领馆的配合，同样有相当的难度。

“但是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所有渠道都试一遍”，A女士认为，如今事情的突破，只能寄希望于“在国内有靠山、有背景、有人脉的人动用关系，推动国内的警方立案调查”。“运了吗受害者共同努力群”里的400多人，已经发起了向欧洲各地中国使领馆和侨联等机构发送报案材料的行动，也包括将所有维权和报案材料发送至一带一路的官方网站：“中国一带一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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