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人民子弟兵」替誰背了「野狗」這口黑鍋？

（德國之聲中文網）大家好！我是脫口秀演員別墅（Villa），房子（House）的兒子。今年是2049年，新中國成立的日子。對，我現在表演的節目形式叫脫口秀，也叫單口相聲。不知道不怪你們，上一次在中國表演脫口秀還是2023年。那時候中國的「兩會」特別火，全國人民都喜歡看——一個叫「吐槽大會」，一個叫「脫口秀大會」。

聽上去是兩個不同的大會：一個是內部人士互相進行尖銳的批評，一個是演員說笑話取悅觀眾。但實際上，「兩會」都由一家公司操作，一個老闆控制。他們也搞投票，全過程投票，但是「脫口秀大王」往往都能全票通過。

我知道有些觀眾聽不懂，或者聽懂了也不習慣。都啥時候了，你還在講「內涵段子」？

現在「時代革命」了，想罵領導你就直接罵唄，還七彎八拐的，多費腦子啊？這你們就不懂了。那時候的脫口秀演員，整天都在琢磨著既不冒犯誰，又能逗人樂，那才叫智慧呢。就像有個中國文學大師講過的，歌德和貝多芬在路上並肩行走，突然來了國王的儀仗隊。貝多芬昂首挺胸，而歌德則脫帽致敬。那時候的中國人覺得，像貝多芬那樣做也許並不困難，但像歌德那樣做，反而需要巨大的勇氣。

我知道很多人都在懷念過去。剛才我跟一位前輩同行聊天，他說那時候多好啊，盛世如你所願——在脫口秀被全面禁止六七年之後，也就是二十年前，演一場喜劇，觀眾甚至不會笑，因為他不知道樂是對還是不對，不知道笑是否是對演員的不尊重，不知道笑了會不會被北京市文化市場綜合執法總隊立案調查。脫口秀演員根本不用管觀眾笑還是不笑，只顧自己「大道凌雲」，講解通俗理論，達到了「低級紅高級黑」的最高境界。這些演員為建立新中國做出的犧牲真的太大了，很多人現在都還住在精神病院裡。我聽那裡的醫生說，其中一位病情還挺嚴重的。北京市文化市場綜合執法總隊一位前領導出來散步，他一直盯著這位領導看，整整看了三天，直到第四天這位領導在醫生的幫助下穿上了褲子。真的是悲劇！

那時候的喜劇分為三類：中悲、大悲和超大悲。觀眾一見到演員就痛哭流涕，無比幸福。國際知名民調機構益普索集團（Ipsos）還發布了一份有關全球幸福指數的調查報告，結果顯示，在32個國家中，幸福感指數最高的國家是中國（91%）。美國（76%）和日本（60%）分別排在第14、第29名。韓國（57%）排名倒數第二。假如台灣當時就能作為一個獨立國家參加調查，那麼它的幸福感指數排名肯定是倒數第一。

你們可能要問了：當時的中國人不知道能不能笑，甚至都不會笑，怎麼幸福指數還這麼高呢？因為大家都偷著樂！生活在中國，你們就偷著樂吧！

脫口秀演員只有兩個不能講

當時我們的領導人特別心善，大善人，就看不得窮人受苦，所以就把北京的低端人口都趕走了，還讓所有媒體都不要報導窮人的事情。

但還是有些人心腸特別歹毒，就是要講窮人，要唱窮人，要關心窮人。實在沒有辦法，領導就讓人舉報。後來舉報的人實在太多了，報紙都不夠用了，大家都舉白紙去了。史稱「白紙運動」。

有人說當時的脫口秀什麼都不能講。其實，一個遵紀守法的脫口秀演員，只有兩個不能講：這也不能講，那也不能講。

我的父親房子（House）就是這樣一個遵紀守法的人。作為脫口秀演員，如果他上台什麼都不說，沉默五分鐘就下去了，肯定會遭人舉報——那不就是聲援白紙運動嗎？所以他總得說點什麼。他的同行都騙他說，脫口秀是冒犯的藝術。但我的父親沒有上當——他就不冒犯人，只冒犯狗。

他和我媽媽養了兩條流浪狗，又稱野狗。轉眼就到了2023年5月。當時，那兩條野狗，在家裡只能理解兩種語言——如果對它們大吼，它們就知道人生氣了；如果對它們輕聲細語，它們就知道人要給吃的，幸福地往人身上蹭。它們哪裡知道自己很快就要上熱搜，成為世界名犬？它們哪裡知道，二十年後，新中國成立，它們會被做成雕塑放進中國喜劇博物館裡？

當時它們只是兩條單純的野狗，歲月如此靜好。我爸爸和我媽媽去救助了它們。其實它們並不需要救助，因為它們在山上是處於食物鏈的頂端。和別的狗不一樣，別的狗很萌很可愛，而這兩條狗很有戰鬥力，追捕松鼠的時候非常厲害，一看到它們，我爸爸就想到了八個字：「作風優良，能打勝仗。」

接下來的事情，你們都在新編歷史課本中學過了。這裡只說說考試要點：有自稱「觀眾」的人現場錄音，公開舉報，認為這個梗「侮辱了人民子弟兵」，並逐漸形成輿論聲浪，話題沖上微博熱搜。

假如老兵有槍，他們首先想要干掉的人是誰？

我爸爸道歉了，他所在的公司「笑果文化」也道歉了。但是，「愛國大V」們還不滿意，要求把當事人以侮辱軍隊罪抓起來坐牢。他們呼籲：「大家給點力……讓他們付出代價。」

跟第一次「文革「結束之後一樣，今天這些人都在講自己如何受到言論控制迫害，如何痛恨專制制度，如何擁戴民主中國。但是，當時他們都在說，脫口秀不是法外之地，「笑果文化」的老闆李誕看起來就不是好人，應該被沒收搞笑工具，剝奪搞笑權利終身。

北京市文化市場綜合執法總隊在接受群眾舉報後，對此事成立了調查專案組。很快，他們對笑果文化做出處罰決定：沒收經營所得132萬，罰款1335萬，無限期暫停在北京所有演出的處罰。處罰的依據是，「演出中出現嚴重侮辱人民軍隊的情節，造成惡劣社會影響」。

我父親曾經攜12萬巨款獻身投資事業，以為自己會成為「交易的王者，A股的傳說」，「散戶膜拜我，機構針對我，證監會調查我」，但是他們沒有發現任何問題。在他的夢想中，我父親帶著巨款歸隱田園，為血雨腥風的股市留下八個字：「巴菲特算不了什麼！」

他沒有想到，自己真正為歷史留下的是如此普通的八個字：「作風優良，能打勝仗。」每個字價值183萬元，全部交給了政府。

在此後的歲月中，我父親唯一念茲在茲的是，這些錢會賠償給被他「侮辱」了的「人民子弟兵」嗎？

當時有網民說，假如那些老兵能再次拿起槍來，會把「房子」和「笑果文化」統統幹掉。當時的政府官員可不會上當——他們非常清楚，那些老兵有槍的話首先想要干掉的人是誰。「愛國大V」們，你們問過你們「深深愛著」的「人民子弟兵」嗎？請捫心自問，你們真的在乎他們的感受嗎？他們想幹掉誰你們不知道嗎？不知道沒關係，後來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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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哥哥難道不都是狗哥哥麼？」

一位微博網友 @花花花未央HWY 在「笑果文化旗下脫口秀藝House被指冒犯解放軍」的相關話題下評論，認為不應該對藝人進行永久封殺，並同時發表了一句評論：「兵哥哥難道不都是狗哥哥麼？」

這盛世如你所願，這句評論遭到舉報。這位女網友被大連公安查明身份，予以行政拘留，理由是「在網上發布涉軍人不當言論」。

「兵哥哥難道不都是狗哥哥麼？」我父親說他對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有人說，「人民子弟兵」不是野狗是家犬，都是「趙家軍」。而且，「人民子弟兵」很萌很可愛，誰不知道會唱歌的少校們呢？

我父親知道的是，兵哥哥肯定不是他說的野狗。

他說得很清楚，這些野狗「處於食物鏈的頂端」。你們想想，那些在北韓戰場的坑道裡追逐松鼠的「志願兵」，那些成年累月上訪的「越戰」老兵，他們處於食物鏈的哪裡？他們中間有些人會問：什麼叫頂端？有些人會問：什麼叫食物鏈？有些人會問：什麼叫食物？有些人會問：怎麼才能做野狗？——那就得拼爹了。當時最拽的話就是：「我爸是野狗！」 次一點兒的，得是個「戰狼」。

一些連一個段子都講不出來的人，卻能通過別人講段子，瞬間掙了1467萬元。這些人的捕食能力如此之強，那得全家都是野狗啊！——以我父親所受的教育，談論個人是不禮貌的，所以他一般都不談論個人。但是，這些所謂執法者，他們就不是個人。

這些人心虛，覺得自己被諷刺了，封殺整個脫口秀行業，卻要「人民子弟兵」來背這口黑鍋。整個軍隊，不是唱歌跳舞的小甜甜，就是背黑鍋的炊事班，難怪只能被台灣「解放」了。

我父親後來想，自己和家裡的野狗一不小心就進入了歷史，在「人民子弟兵」和「野狗」之間建立了永久的聯繫，很有可能僅僅出自某些人的嫉妒。

有些人，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明明看起來那麼普通，他卻可以那麼自信，而且還有「四個自信」。

然而，那八個字，人家早就說過了，媒體大報特報，也沒上熱搜。我父親就那麼一說，立即家喻戶曉。如此巨大的反差，哪個「普信男」能接受得了？

事件發酵後，官方媒體紛紛發文表態。人民日報微博帳號說：「心有所畏、言有所戒、行有所止，這應該是職業底線，更應該成為行業共識。」作為一個專業的脫口秀演員，我父親一看就知道這是在諷刺誰。——這叫「普世價值」！

好了，謝謝大家，我是別墅（Villa）！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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