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之声中文网)从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出来之后,我和女儿都感到饥肠辘辘。我说,我们先随便找点吃的吧。女儿说,我要吃面包。
我朝博物馆广场上一个酒吧走过去。女儿问,你去哪?我说,这个酒吧里肯定有面包卖啊。女儿说,不,我们去找面包店,德国那样的面包店。
女儿平时吃东西很随意——至少我曾经是这样看的。她小时候长得很结实。有一次,一位中国妈妈问她:妈妈每天都给你做什么好吃的啊,把你养得这么结实?女儿骄傲地答道:面包!那位中国妈妈眼睛瞪得大大的:面包?!
用流行的话说,中国妈妈们在孩子早餐这件事情上非常卷。不仅要营养丰富均衡,还要色香味俱全。十多年前,有一位被称为“南京肉球妈”的年轻母亲走红网络,原因是她每天坚持给儿子做花样早餐,一年365天不重样。
当时我还化名在中国的报纸上写文章反对这种育儿方式。我引用了德国教育家福禄贝尔(Friedrich Wilhelm August Fröbel)在他的名著《人的教育》中关于儿童饮食的意见:“饮食始终只能是养料,不应多也不应少,不应为饮食而饮食,而唯一的目的是促进体力和智力的活动;更不应该把饮食的特色,即口味和精美程度,作为目的的本身……因而儿童的饮食应尽量简单,以能维持儿童生活所需,使他在体力和智力上达到同样程度的发展为限。”
今天我要承认,当时我的立场主要不是来自福禄贝尔的理论,而是女儿的日常生活。水果、(三明治)面包和自来水,是她的主要食物。在大多数中国妈妈看来,这也太不讲究了。可怜的德国孩子!
不只是中国人同情德国人的饮食。几乎每次去巴黎的朋友郭妮家吃饭的时候,她都会以法国美食的主人的身份,调侃一下我们在德国的粗茶淡饭。上一次,她的两个儿子也加入进来。他们说,德国人吃的哪里是食物啊,他们吃的是食材。其实,福禄贝尔说的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女儿八岁的时候,我带她去了一趟台湾。我想让她感受一下,华人面孔并不总是社会中的少数人群。同时,我也想让她享受一下我记忆中的美食。
有一天早上,在美丽的晨曦中,我带她去到一个集市上,街道两边都是热气腾腾的早餐店。我正沉浸在人间幸福感中的时候,发现女儿惊讶地看着这一切。接下来,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女儿拒绝走进任何一家早餐店。她说,这不是早餐,为什么要提前吃午餐和晚餐呢?我说,这就是典型的华人早餐。她坚持说,这不是早餐。她想吃真正的早餐。什么是真正的早餐?她回答说:面包!
我没有想到,在台北的一个烟火热闹的居民社区的早晨,找一家面包店竟然那么难。好不容易找到了,柜台里精心地摆放着的都是日式面包,口味松软,而不是坚硬结实的德式面包。
我开始意识到,吃面包就是随意不讲究的饮食,只是我们的视角;女儿认为德式面包才是正宗早餐,那恰恰是她的讲究。
这一次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和德国距离如此相近的阿姆斯特丹,至少在该城市的博物馆广场周边,我们走了好几个街区,也没有看到一家德式面包店。
我对女儿说,我们再去吃火锅吧。前一天,我们在荷兰国立博物馆(Rijksmuseum)待了一整天之后,在附近不远处吃了一餐“串串香火锅”,感觉不错。
但女儿说,我这会儿特别饿,所以就很想吃(德式)面包。
我曾经想,德国面包店的好处之一是风格整齐。尽管有各种连锁店名称不同,偏好各异,但是其中的食物和饮料大体一致,味道和价格都相差无几,让顾客心中有数。
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德国据称是世界上面包种类最多的国家。根据德国面包研究所(Deutsches Brotinstitut)的数据,全德国各式各样的面包超过3200种。2017年的官方统计表明,98.5%的德国家庭都会购买面包,年平均购买量为44.1公斤。2014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德国的面包文化收录进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清单。
有人说,对于儿时的印象,肠胃记忆比大脑记忆更靠谱。我想说,这些记忆主要来自文化,而不是血统。
我们绕着博物馆广场走了一大圈,也没有发现一家德式面包店,最后很幸运地走进了一家我们品尝过的最美味咖啡馆之一,它的名字叫“烟囱(Chimney)”。
作者长平是中国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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